Thursday, May 31, 2012

三月十二日晚間,看著臉書上在三重的同事們,突然冒出傷感的發言,但卻又沒人指明到底發生什麼事。於是發了私訊問了跟我一樣後來離開三重的同事彤庭,她說,舜泠姊當天上午七點半,被人發現跳樓自殺結束生命。當下我只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既驚訝又難過。
舜泠姊是九年前,我剛開始這個工作時的直屬主管。當時我和近百人在同一個單位一起開始客服的職業生涯,而我又和其中的十多人先從二線開始做起。帶領我們這群小毛頭的,其中一人就是舜泠姊。她給我的印象,最初是個留著俐落短髮、專業、不苟言笑的大姊姊,後來和她熟了之後,才發現她除了一點也不冷酷,和我們有說有笑,沒有長官的架子之外,對我們這群初學者也很有耐心,對我們犯的錯誤絕少嚴厲斥責,總是包容我們。這樣一個笑口常開,又受到大家喜愛的人,怎麼會自殺了?
第二天,自從離開三重之後,好久沒有聯絡的以斯帖,主動在即時通上面和我連絡。她是我們這梯次,第一個脫離苦海的。她現在待在總公司法務室,舜泠姊的老公也是她的同事。她前一天請假沒來上班,一來辦公室就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令她難以接受。她說,舜泠姊其實很久以前就有憂鬱症,我們初認識她時,病情控制得宜,才沒人看出有異狀。而她老公前一陣子才透露,她這一兩年來其實過得並不開心。以斯帖說,想不到沒隔多久,居然發生這樣的憾事。我們在即時通上聊好一陣子,過往的回憶又都回來了。以斯帖說,那時我們對於那個環境,都充滿了無力感,而她甚至想就離開公司令謀高就,是舜泠姊引用佛法開導她,教她心要隨境轉。我想起在三重的最後半年,我其實也並不開心,一方面是很多要好的同事陸續離開,另一方面是對當時的環境充滿了無力感。她說,當年我們剛進來,仗著年輕又人多,很積極地想改變體制,卻忘記這些歷史的沈痾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絕非憑著熱情可以改變。過了這麼多年,當我們都離開了三重,也經歷了職場上的歷練,她又回想起當時的這些主管所面臨的壓力:一邊是上頭來自主任的控制,另一邊是底下這些小毛頭的衝撞,肯定也是相當不好受的。
九年前的四月一日我開始了現在這個工作,所以每年的愚人節對我來說,有了另一個意義。在屆滿九年的日子前夕,接獲當時直屬主管的死訊,更像是人生某個階段徹底完結了。誠然我曾一度認為在三重苦海無邊,和後來回到基隆的日子相比,也很難說哪個好些。凡是工作就一定會有壓力及無力感,在三重時,我的無力感主要來自工作上我能掌握的事情太少,有太多事明明不是我個人的錯誤,卻因為處於這樣的位置,必須承擔這些責難,然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者,當時我看到那個單位最大的問題,是採取的手段和欲達到的目標彼此矛盾,但是主事者卻無心處理這個問題,讓我心灰意冷。直到在職場上又打滾了比在三重更長的時間之後,我才覺悟這是職場的常態。制度或文化的形成有太多的變數,不是一兩個人也不是一朝一夕造成,即便外人看來狗屁倒灶,最初也可能是眾人的好心及善意集結而成。沒人,也沒有任何制度,可以阻止有人鑽制度的漏洞以及操作它謀得私利,這是人的本性,一個人只能選擇同流合污或是潔身自愛。每回遇上這樣的抉擇,我都會想起我還在三重的日子。至少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很認真地學習,渴望搞懂所有不明白的,主管們也毫不藏私地傾囊相授,真心希望事情在我們手上可以徹底解決,不拖累其他人,這一切,是我們從舜泠姊這群當時帶領我們的大哥大姊們身上學到,最寶貴的資產。在我離開三重之後,很少在同事身上發現,也越來越難在我自己身上發現。她的死訊讓我驚覺,我離那段純真歲月已經很遠很遠了。
這個月六日,以前三重的同事小貓在噗浪上轉了一個網路新聞,曾經和我們在三重共事過,後來離開的文恬,疑似因為產後憂鬱症,在住處跳樓自盡。和她共事的時間不長,印象中她是纖細美麗的女孩兒,有一次和她及幾個朋友聚餐,她大方地分享微整形的經驗。我上網搜尋了產後憂鬱症產生的原因:「從生理上解釋,母體在懷孕期間會分泌出許多保應胎兒成長的荷爾蒙,但在產後七十二小時之內逐漸消失,改為分泌供應母乳的他種荷爾蒙。在這段很短的期間內,母體內的荷爾蒙因此發生劇烈變化,而導致精神上種種不安,如頭疼、輕微憂鬱、無法入睡、容易掉髮、手足無措等症狀,這就是所謂的『產後憂鬱症』……(中略)本來女性在懷孕生產的階段就承受了極大壓力,除了體內荷爾蒙的劇烈變化、生產過程的痛苦、體力的消耗之外,同時在社會心理方面也必須面對角色的轉換以及生活適應的問題。」(來源:淺談產後憂鬱症)。當然我無從得知她的確切死因,我只能猜測,生命中無可逆轉的劇變,讓她決定以死,來結束無力回天的人生。自我了斷,是我這兩位舊識,唯一能奪回生命主控權的方式。
她們的死,讓我想到 Fight Club《鬥陣俱樂部》裡頭的一段話:
We don't have a great war in our generation, or a great depression, but we do, we have a great war of the spirit. We have a great revolution against the culture. The great depression is our lives. We have a spiritual depression.(我們這一代並未經歷世界大戰或是經濟大蕭條,但我們的戰爭是精神上的。我們經歷的是對抗文化的大革命。我們的人生本身就是大蕭條,是精神層面的抑鬱。)  ~Chuck Palahniuk, Fight Club, Chapter 19
在我們成長的八九零年代,我們活在「明天會更好」的氛圍裡。我們相信「愛拼才會贏」,相信只要夠努力奮鬥,就可以有好的工作、豐厚的收入、過更好的生活。等到長大,才發現生活像是脫韁的野馬、脫軌的列車。我們竭盡精力,越想控制,生活就越不受控制。這是一個永無止境,耗盡心力的惡性循環,死而後已。後來我知道,這是資本主義之惡,除非一直購買我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生產過剩的問題才得以解決,才能「刺激經濟成長」。我們成長的年代,還有資源可供浪費,到了現在,一切趨近飽和,連達成那些我們成長過程被灌輸"成功"條件的機會,也飽和了。過往「白手起家」的故事為人津津樂道,到了現在,「追求夢想」成為熱血的象徵。撇開民族主義(說「國族主義」亦無不可)不談,個人以為「台灣之光」 這個名詞的誕生,表示社會對於個人成就的衡量標準,已漸漸地由追求傳統功成名就的「尊重需要」,移轉到認同「自我實現」的價值。但如果我們本身的觀念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想在這個資源耗損殆盡的年代,滿足上一個世代對於成就的標準,除非加倍努力,犧牲健康、犧牲生活品質、犧牲青春,才能達成。如仍執著上一代的標準,這一代很多人都會感到失落。或是,身為父母親的,仍以相同的標準要求子女,身為子女的一定感到更加挫敗。
不知道是過去的社會缺乏對心理疾病方面的認識,還是以前不像現在有這麼大的生活壓力,或是以前的新聞比較不報導自殺、過勞死的這些消息,至少就我個人的感覺,因壓力過大生病,甚至自殺的,越來越多。尤其是在我認識的人身上發生,讓我更感覺到,現在的人生活真的比以往難過得多。個人以為是現代生活步調太快,而造成生活步調加快的原因,主要是電腦普及和通訊便利,不僅我們勞動的速度加快,同時也得應付更多狀況。過去以農業為主的產業環境,依著四時遞嬗,還有農閒時候可以喘口氣,但現在沒有了,每天都在勞動,壓力無時無刻無法消除。生活壓力大,加上無法滿足期待的挫折感,讓我們這一代變成茫然無所的世代。比起追求個人成就,我們更重視個人生活。十年前我讀柏拉圖《理想國》的時候,蘇格拉底說「技藝即德行」(Art is virtue),意思是說,盡責把你的工作做好,就是有德。在那個時代,你的職業就是你的社會定位,你的工作就代表你。十年後我再看,發現並不能一言以蔽之。現代分工越來越細膩,很少有人的工作可以從頭到尾一手掌握(這也是令現代人的壓力劇增的原因)。在現代,職業已經無法完全代表一個人。那究竟什麼可以代表我們?個人以為,唯有你的 Lifestyle(生活型態、生活風格、生活方式),可以代表你。你的 Lifestyel 定義了你怎麼看待自己以及希望別人怎麼看你,定義了你怎麼過生活,標明了你的價值觀、人生觀,還有你的思考模式。至於怎麼定義一個人的 Lifestyle,最明顯的,是你怎麼安排工作之餘的閒暇時光。所以很多人騎車、慢跑、攝影、旅行、靈修、玩音樂、寫部落格、從事公益活動……,這些就傳統定義「不務正業」、「玩物喪志」的事情。我樂觀地期待,我們可以成為台灣有史以來,第一個懂得生活的世代。
既然在工作上無法獲得滿足,我們就在工作之餘發展人生的其他可能。就是那句老話:生命自有出路,生活永遠有可以期待的事。有研究指出想像未來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比去實現它帶給我們更大的快樂。那麼,在我這兩位舊識結束生命前,腦袋裡最後的念頭,又是什麼呢?她們是感受到,生活中再也沒有值得期待的事?不再青春、不再美麗、不再精力充沛,自此人生再也沒有其他獲得,剩下的生命都只是失去的過程?
前幾天碰巧看到臉書上一個朋友分享了一段話:
一旦過了某特定年齡後,人生就會變成一連串失去的過程,對人生重要的東西會一樣樣的剝落,從手中指間、從時鐘指針間隙中一一流逝,而能拿到的東西卻只剩金錢吧,開始邁進失落的年歲約莫是多少,每個人不同也都說不準,漸漸失去的有體力、青春、純真、親人、家人、愛情、性愛、夢想與自信。
也有一些人過了某特定年齡後,他的人生如積雪多年的冰封大地開始融化一般,慢慢的融化慢慢的重見天日,孤寂不見了、死亡不見了、灰暗天色不見了…. 融化的雪水帶來綠意與生機、再度見識萬物的滋長、森林旁原野上再度聽到孩童的笑聲….。(黃國華的耕讀筆記:一個人去旅行就是醬子)
就我自己的經歷來說,過了 25 歲之後,開始感受到歲月不待人:狂吃之後不再能靠腹瀉調節體重,取而代之的是惱人的便秘。熬夜之後不再是睡了一覺就能補回來,黑眼圈和粗大的毛孔馬上讓我的老態無所遁形。讀書不再能像少年時那樣讀到忘我,老有些事情能讓我分心,也不再過目不忘,常常讀了後頁馬上忘了前頁。但是,老化不完全沒有收穫。關了一扇門,開了一扇窗:為了不便秘,我開始愛吃蔬菜水果。為了控制體重,我開始每天有規律的運動。為了不讓臉上爬滿細紋,我儘量作息規律,早睡早起。我開始寫眉批以及讀後心得,以抗拒忘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讀的每本書,越來越像在彼此呼喚,好似我今生的閱讀書單,在前世就已寫成,它們早安排好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越來越能發覺每件事情之間的關聯性,一旦找出了這些關聯,所有看似獨立的事件都能被串在一起,學習的速度加倍,好像記不記得住也不是太重要了。我越來越能領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道理,減少了很多摸索的時間。老化固然是失去的過程無誤,也是另一種獲得的過程。
我無法不把邱妙津《日記》的最後一段拿來作結尾:
我之於人生確實是強悍的,我一點都不軟弱。且是愈來愈強悍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懼怕的人,我所懼怕的事,我所懼怕的情境、人生現象是愈來愈少了。 人生中可以得到的,我全部都可以得到,現在我明白只要我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得到。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也永久得不到,那樣的荒涼是更需要強悍的。
這幾年我的領悟,生命的本質不過就是「無常」兩字,沒有任何事情,沒有任何一段關係,是恆常不變的。環境一直變化,生命一直丟難題給人。不變的是,這些變化都有跡可循,生命中每一件事,也都不是獨立的事件。我終於可以領會到,她為何會說她之於人生確實是強悍的。如果老化是失去的過程,如果人生真是無常的,面對這樣從有到無的失落、無法控制的變化、無法得到的人事物,確實要更需要強悍,才能夠面對。
有人把人生比喻成搭火車,我們一生遇到的人就像是火車上的旅客,來來去去。有人已經到站,下車了,剩下的人只能 強悍地面對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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