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親家

看完了《寶島一村》之後，心裡念念不忘的其實是《隔壁親家》。
三年前看過「音樂時代劇場」製作演出的《渭水春風》，對於整齣劇流暢的敘事、精美的佈景以及演員們精采的演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知道《渭水春風》是該劇團所謂「台灣音樂劇三部曲」的第三部後，更是希望能看到第一部曲《四月望雨》，這齣講述台灣本土歌謠之父鄧雨賢一生的音樂故事。當時壓根兒沒有想到要看《隔壁親家》，一來以為這是鄉下老人鬥嘴的故事（怪不得我，因為那時在網路上搜尋，第一個搜到的就是澎、許兩人鬥嘴、眾兒女勸架的那首歌），二來這齣戲雖然改編自已故作家廖風德的同名得獎小說，但當時被改編成更有名的長壽鄉土劇《親戚別計較》，一連演了七年兩千多集，我想，電視都演爛了，搬到劇場哪還有看頭？當然後來的結果證明了我既定的刻板印象大錯特錯。
看完《寶島一村》後，上網搜尋其他人的觀後感，有部落客講到，相較之下《隔壁親家》內涵更豐富自省，激起了我想一窺究竟的念頭。上網搜尋，《隔壁親家》自2009年首演後，風評大好，連續四年都有演出。當時就默默許願，希望不用等太久，就能看到五度加演。果然，宇宙回應的我的願望，2013年11月22日到12月15日，在植物園旁的南海劇場，演出45場！
故事以宜蘭鄉間一個叫做水底寮的聚落為背景，講述「石龍伯」（澎恰恰飾）和「粗皮雄」（許效舜飾）兩家人的恩怨情仇。一開始的音樂，是大家都不陌生的「宜蘭酒令」：

接著飾演童年石龍伯和粗皮雄的兩個小孩登場，相約將來要互相照應、「稱霸水底寮」，這時音樂穿插著另一首更有名的宜蘭童謠「丟丟銅仔」。然後，村民合唱，形容水底寮是個夏熱冬冷又貧窮的農村，帶出石龍伯和粗皮雄長大後的光景，石龍伯一連生了三個男丁，取名天賜、天保和天養，當時農業社會種田需要勞力，男丁就象徵財富。反之，粗皮雄一連三個女兒，取名招治、迎治和連治（治台語音同弟）。再加上土地重劃時全村就只有粗皮雄分到只能種蕃薯的旱田，使粗皮雄因自卑感而心生不不滿、怨天尤人。兩人的田地雖然只隔著一道圳溝，但關係卻有如寇讎，見了面就吵架。於是，就有了本戲的招牌吵架橋段：

粗皮雄唱道：「險險和你做親家」，原來粗皮雄的大女兒招治和石龍伯的大兒子天賜幼時曾指腹為婚，但因為招治生病瞎了一支眼，使得粗皮雄毀婚，加深兩人的嫌隙。其實天賜和招治兩人是彼此相愛的，於是兩人合唱了一首悲歌「命運的那條線」

原著的安排其實就頗有趣的，石龍伯的三個兒子都各自愛上粗皮雄的三個女兒，而且配得恰恰好，老大愛老大、老二愛老二、老三愛老三。可能是為了呼應這樣的「迴圈」，音樂的部份，也用了相同的旋律、配上不一樣的詞，給不一樣的角色演唱，象徵人生際遇的重演、身分地位的互換。「命運的這條線」在這邊是兩個無緣的戀人演唱，到了劇末，是石龍伯和粗皮雄兩人演唱，這條線，象徵的是土地重劃時兩家的田界，從此一貧一富、兄弟變仇家。
招治在媒人婆的介紹下，嫁給了一個退伍官兵國恩，兩人的合唱曲「一半的世界，圓滿的未來」，招治唱台語詞，國恩唱國語詞，不但不覺突兀，歌詞相互呼應，融合得天衣無縫，是劇中讓我最驚艷的曲子。

國恩入贅粗皮雄家之後，招治生了一個男丁，取名做家慶。在國恩的介紹下，粗皮雄到農會去當工友，每日拎著公事包、騎著腳踏車上班，街頭巷尾漸漸對粗皮雄另眼相看，也讓以往佔上風的石龍伯漸漸不是滋味。

接著故事的重點，轉移到兩家的老二迎治和天保，這時候台灣開始都市化，兩人於是離開水底寮去台北謀生路。這邊的音樂，運用的百老匯式的歌舞曲風，兩人唱著「台北、台北」，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名曲「New York, New York」。

就像很多到大城市討生活的人一樣，迷失在物欲的追逐遊戲中，離當初的純真越來越遠。天保和迎治最後還是分道揚鑣。當時臺灣還有美軍駐軍，迎治去酒吧陪酒，賺了不少錢，每每寄回家都是厚厚的現金袋，讓街坊鄰居艷羨不已，紛紛覺得生女兒未必就是賠錢貨，石龍伯看著自己和天賜守著的這塊田地的收成，還不如人家一個女兒賺得多。

迎治後來嫁給了一個美國大兵，在那個一元美金可以換四十元台幣的時代，迎治這場婚姻，帶來了水底寮的第一台洗衣機、第一台冰箱，村裡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黑頭車。粗皮雄在水底寮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讓石龍伯心理更不是滋味。這邊有一首很可愛的歌「阿兜仔保庇水底寮」，最後石龍伯那句：「恁爸生三個後生比你勇」，阿Q式的精神勝利，引我發笑。

石龍伯於是把希望都寄託在水底寮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小兒子天養身上，希望他好好讀書，最好可以出國留學，將來在大城市找工作，不要像他一樣務農賺沒多少錢。我愛這齣劇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它並不刻意說現在進行到哪個年代，而是從發生在這些人身上的事，讓觀眾感受到時代推演。故事進行到連治和天養戀愛時，台灣農業漸漸沒落，開始邁入輕工業時代，連治在村裡的加工廠當女工，有時為了趕工還需要加班到深夜。天養和連治這對戀人，是靠著通信來維持感情，所以，有了這首清新民歌風的「夾在書頁的信」。

除了石龍伯和粗皮雄的恩怨情仇，以及三對兒女的愛情恨糾葛外，戲裡用了「牛」象徵傳統農業及上一代的奉獻和付出。這齣劇是採用倒敘法，一開始石龍伯家的牛，被隔壁粗皮雄家蓋大樓開工典禮上的鞭炮聲嚇到，鼻環拉斷了牛鼻。到了劇末，石龍伯不得已賣了牛，把賣牛的錢交給北上註冊的天養，四周的觀眾都在擦眼淚。
《隔壁親家》歡笑中帶著淚水，就如同宣傳詞寫的：鬥陣哭笑、作伙感動。演員謝幕時，澎恰恰和許效舜不改諧星本色。這時有個老先生站起來，許效舜見狀就是說：「阿伯，還沒結束耶！」結果，阿伯直衝舞台邊的男廁，所有的觀眾此時臉上的淚都還沒乾，卻又被逼得哈哈大笑。
我看的是12月15日的中午場，是倒數第二場。剛入座沒多久，發現《渭水春風》的男主角金鐘歌王殷正洋先生就坐在不遠處，大概是來挑《渭水春風》女主角的吧？在《渭水春風》裡飾演陳甜的洪瑞襄，原本也飾演本劇的迎治，於去年3月23日燒炭身亡，今年的演出由聲樂家林姿吟小姐取代。
這齣戲每個人都超會唱的，連澎許兩人的歌喉都好得讓我吃驚。音樂的表現上，我覺得好過《渭水春風》甚多，題材又貼近台灣人的共同回憶，明年連續第六年加演的機會是很大的。在此，我又要再次許願，希望能看到《四月望雨》，雖然是從第三部曲開始看起，也慢慢倒著趕上進度。
看完音樂劇回家後，因為太喜愛這個故事，上網訂了原著小說。其實還不太好買，因為此書已經絕版，我後來是在金石堂網路書店買到的。原著作者廖風德先生，當時是用筆名廖蕾夫發表這篇小說，得到六十九年聯合報年度小說獎。前一年，他以《竹仔開花》獲得一樣的獎項。他筆下的作品多以鄉土為題材，被定位為鄉土文學的作家。在《隔壁親家─紀念版》中的自序中，他自認為受到同鄉的黃春明影響最鉅，自謙說黃的作品渾然天成，他則斧鑿痕跡過重。
廖風德本業是歷史學者，在政大教書，除了短篇小說集外，他其實發表過更多學術著作。但他最為人所知的身分，既不是大學教授，也不是小說家，而是立法委員及準內政部長。他曾在宜蘭縣長選舉失利後說過：大不了回去寫小說。在2008年國民黨總統大選獲勝，他被內定提名為內政部長，尚未就職，就在清晨爬山的途中心飢梗塞身亡，成為全中華民國唯一不會被罵的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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